纪实传奇035
月胧明 文
就算她活得卑微,就算她不能被八抬大轿娶进门,就算她未能载入只册,就算她终究被世人所遗忘,只要他还爱着,那就足够了。
一
元狩二年,霍去病取得了河西战役的胜利,道喜声从长安城外一直传至霍府。如今他在长安城内声名鹊起,出入侯门相府犹如闲庭信步。
彼时,霍去病被众人簇拥着走至正厅。许怀珠在门外候着,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,听说今日将军班师回朝,她仔细地整理了自己的粉红色袄裙,却只能在人群中远远地望他一眼。他的背影如山挺拔,硬朗却瘦削。
怀珠小心翼翼地看向他,正对上他清澈的眸子。她只微微失神了一瞬,很快就挪开了目光,紧张地揪着裙角,面色绯红。霍去病看到她紧张怯怯的模样,嘴角逸出了浅淡的笑容。
许怀珠是被他赎回霍府的。
当初她还在青楼唱曲子,因为那段日子身子时好时坏,常常唱到一半就咳嗽起来,便有不耐烦的客人往台上扔酒杯。
她这副狼狈的模样被霍去病看了去,他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会动了恻隐之心,他蓦地将她拉下台,还替她挡住了那些扔来的脏东西。
眼看霍去病就要离开,怀珠追了出去。直到他发现她时,她才忽然清醒,她这样跟着人家是什么意思?霍去病居高临下地看她,她娇俏的脸上满是尴尬,他轻笑,道:“你为什么跟着我?”
怀珠直率地望进他眼里,说:“公子,你可以赎我回去做奴婢吗?我什么都能干的。”
“那好吧。”他凝眸沉默了良久,叹了口气,终是解下了月牙白的外衣披在怀珠身上,“春寒料峭,不能穿得这样单薄。”她心下一紧,不由得裹紧了外衣,衣服上传来他身上淡淡的檀香,还有那淡淡的温暖。
在那一刹,她恍惚明白了什么叫作——除却君身三重雪,天下谁人配白衣。
二
入夜了,许怀珠辗转反侧,难以入睡,她披衣起身走到后院。深秋的院落里氤氲着浓浓的桂香,她想要摘了花瓣来给将军泡茶,便钻进了花丛中。
转过身,怀珠忽见一个落寞的身影静静立在月光下,她紧张地停下了脚步。
那人却敏感得很,侧过身来,问:“谁?”
知道霍去病不喜欢被人打扰,她怕他责罚,指尖一松,兜着的桂花瓣撒落一地。直到他一点一点地逼近,她这才嚅嗫道:“将军……”
霍去病听见她细柔的声音,唇角不自觉地噙出笑容。瞧着怀珠娇小的身子,他就想起初见她时的模样,心也兀自软了下去。
许怀珠的睫毛扑闪扑闪的,死死揪着衣角,她看见霍去病微微弯下腰来,英俊的眉眼近在咫尺。她细密的汗珠布满了额头,红唇轻启:“奴婢只是路过。”
眼看怀珠转身要走,霍去病嘴角的笑意加深,忍不住捉弄她。他长臂一伸,硬生生地又将她拽了回来。许怀珠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,她面红耳赤,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如鼓的心跳,还有他那句暧昧的“伺候我沐浴”。怀珠轻轻地解下他的外衣,满是伤痕的背让她心惊。
霍去病觉得后悔,不应该让她看见这累累伤痕,她大概吓坏了吧?
“你……若是觉得害怕就出去吧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她仔细地替他擦拭着,强压住心头的苦楚,说:“奴婢给将军上药。”待她取了药回来,霍去病已靠在浴桶里睡着了。许怀珠见他睡着了,也不想搅了他的梦,便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。
她的指尖温暖,而他的背部凉薄。他其实已经醒了,却因为贪恋这份暖意,竟也安稳地小憩了一会儿。他不是没有见过比她漂亮的姑娘,却从来没有哪一个像她这样胆小。面前的怀珠看起来那样瘦小,那样孱弱,让他想搂住她永不放手。
三
秋雨淅沥地下着,许怀珠撑了把油纸伞往霍去病房里去。
他昨夜宿醉,她去厨房煮了醒酒汤,给他送来,恰遇霍去病推门而出。他行色匆匆,不由分说地开口:“今日皇上大宴群臣,你同我进宫吧。”
皇宫里的金碧辉煌叫人眩晕,怀珠脚下的步子微微紊乱,她跟在霍去病身后,当他注意到她没有跟上来,便放慢了脚步,等她上来时虚扶了她一下。怀珠受宠若惊,压低了嗓音,说:“谢谢将军。”怕惹人注目,他很快就松了手。
宴席更是隆重,菜肴散发着漂亮的色泽和诱人的香味,怀珠只能侍候在他旁边。霍去病抵御匈奴有功,皇帝谈话的重点自然也就放在了他身上。她温顺地低眉,只用眼角余光向他看去。
她第一次离霍去病这样近,他格外神气。皇上忽然话锋一转:“霍将军战绩累累,也应该娶亲了。朕认为卫长公主与你各个方面都十分相配,不如……”许怀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,对面的卫长公主正是二八年华,眉眼间流转的全是女儿家的娇羞。再转眼看自己,身上是最普通的侍女服,因为常年干粗活,手上已经起了细薄的茧。
霍去病愣了一下,偏过头看了怀珠一眼。他说:“匈奴未灭,何以为家!”怀珠的手顿了一下,被人疼惜的感觉像千堆雪,慢慢消融掉心底的暗伤。她再抬眼去看卫长公主,公主的小脸唰地变白了,窘迫的神情叫人看得一清二楚。
待到散场,皇帝又把霍去病宣进了书房谈事,怀珠只能站在门外等候。她反复想起他拒绝赐婚时的场景,心中如涟漪缓缓荡漾开来。
“你就是许怀珠?”听见女子的脚步声渐近,怀珠抬头,看到了卫长公主气愤的脸。
“奴婢见过公主。”
卫长公主讥讽地望着她,“早就听说霍将军在府上金屋藏娇,没想到藏着的就是这样一个婢女。”怀珠紧紧咬着唇,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,她不能得罪公主,更不能让霍去病进退两难。可怀珠忽略了,自己越是楚楚可怜,就越让卫长公主心生恨意。
“我当是多俊俏的名门闺秀呢,原来是个不值一提的下人!”她扬起手,利索地冲怀珠扇去,怀珠自然不敢躲闪,只能任她在自己脸上留下五指红印,“你永远不可能嫁给霍将军的,你不配!”怀珠低着头,以为她又要扇过来,往后一退,却退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。
霍去病钳住她的肩膀,注意到她通红的右颊,眸色深沉。
四
卫长公主面色铁青,死死盯着霍去病,然而他自始至终都岿然不动,这样一个守礼英俊的男人,让卫长公主不能发怒。她将怒意转到了许怀珠身上,冷笑,“其实仔细一看,许小姐生得确实美,想来唱小曲儿也好听吧。”怀珠出身青楼,如今卫长公主这样说,无非是嘲笑她身份卑微。
纵然怀珠受千万般委屈,她都不愿意让霍去病为难,她低头沉默着。霍去病没有搭理卫长公主,径自牵起了怀珠,淡然离开。
卫长公主愤恨地跺了跺脚。
霍去病脸色淡淡的,叫怀珠有些捉摸不透,她试探地拽了拽他的衣角,小手却被他反过来包在手心里。
“疼不疼?”他语气格外柔和。
怀珠猛地摇头,嘴角泛起娇羞的笑,说:“不要紧的。”
印象中的她总是这样不想让别人担心,强忍住所有的情绪,只露出满足的笑容。他不是不心疼,分明是没法心疼。他犹豫了一下,便撩开了她落下的头发,轻轻地吻在了她的面颊。他的唇冰凉柔软,无声地晕开万丈红尘。
待两人分开时,怀珠早已气息紊乱。他低头见她面色羞红,起了玩心,一把揽住她的腰,猛地一跃,稳当当地坐在了树杈上。怀珠还没反应过来,往下一看,这高度令她有些心悬。她后怕地钻进霍去病的怀抱,眼睛紧紧闭着。
霍去病最喜欢她这样依赖着自己,她蜷缩在自己的胸口,仿佛这就是永远了。
五
元狩五年,霍去病再次被皇帝授以重任,奔赴沙场。临行的那一天,许怀珠备薄酒在门前送他。
习惯了他素日里的关怀,自他离开以后,时间恍若静止,岁月也似荒芜。
那日下着大雨,宫中突然传来霍去病被匈奴掳去的消息。慌乱之下,许怀珠甚至没有仔细推敲个中真伪,顶着风雨跑到宫外时,看见了卫长公主红衣似火的身影。
她傻傻地冲上前去,拽住公主的衣襟,焦急地问:“霍……霍将军他到底怎么了?”卫长公主不屑地将她一脚踢开,笑看怀珠狼狈地趴在地上,毫不在意地说:“去病他可是大汉的战神,自然是会凯旋的。不过你……”
怀珠被人从身后猛地一击,她的眼前变得漆黑一片,看不到任何光亮。再次醒来时,她已经被卫长公主关在了暗房里。
而此时的霍去病呢?他正在营地里分析着战术,一想到很快就能够结束这场战争,班师回朝,他就浑身充满了干劲。在长安城内,有一个人为他点着如豆灯光,替他添衣,等他回去。
六
一个月以来,怀珠被卫长公主折磨得快没了人形。她又被人用冷水浇醒,也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。怀珠狠狠地掐了掐大腿,强迫自己睁开眼,眼前的一幕让她震惊——
霍去病目光冰冷,用一盆冰水将卫长公主从头浇到尾。拂了拂袖,把近乎虚脱的许怀珠抱在了怀里,大步离开了公主府。
当看见面如枯槁的怀珠时,他的心里除了自责还是自责。霍去病安静地坐在床榻旁,想起她在他耳边撒娇时的呢喃细语,时不时地娇羞一笑,而他的爱情,却让她变得苍白如纸。这分明,不是他想要的,更不是他想给的。
怀珠没有想这么多,她只是觉得,可以再见到他,真好。
她的身子慢慢调养好了,二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卫长公主,他也不想告诉她皇帝在政事上对自己的偏见。自从和怀珠在一起之后,他总希望日子越简单越好。
春去秋来,他们在清晨散步采花,也会亲密地十指相扣。
洒满星辰的夜晚,她隐约能够看见他眼底的光芒。花开花落,云卷云舒,再没有什么比相偎在一起更旖旎的事了。
她生辰那天,霍去病拥她在花园里坐了一夜。
花香馥郁中,他终是犹豫地开了口:“怀珠,我什么也给不了你。等过了今年春天,我送你出府吧。”她抽身。她不是不知道霍去病没法给她一个名分,只是不愿去想这些,好像这样她就能永远地待在他身边了。身份使然,他不能逾越的事情太多。
“奴婢这条命都是你给的,不求什么,只希望将军不要丢下我一个人。”她眼里亮晶晶的,像是无数的星辰落入眼中那样璀璨,又是那样坚定。
“将军,我不求名分,这样也很好……”怀珠的声音低沉近乎乞求,她蜷缩在他宽厚的胸前,委屈地掩住泪花。霍去病犹豫再三,还是轻轻将她揽入怀中。
七
骠骑将军霍去病,元狩六年卒,年仅24岁。陪葬茂陵。谥封“景桓侯”。
许怀珠得知他的死讯后异常平静,因为她觉得她得到了所有。在她最好的年纪里,遇到最对的人,给了她一生难忘的爱恋。而霍去病呢,他到头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喜欢上许怀珠的。或许是她侍奉自己时的小心翼翼,那份胆怯让人想要靠近,想要保护;又或者是更早,她站在台上盈盈地笑,风雅地拨弄着琵琶,言笑晏晏。
他可能真的不算爱她,至少比起她对他的爱来说。
但是在他有限的生命里,他最爱的人,是她。
(编辑 秦琴)